第3章

作品:《祝你投个好人家

    她听得入神。若不是刚才开门时的第一印象过于冲击,她甚至会认同这份工作的意义。

    “那你们为什么要上香念词,做法?”

    周野想了想,不知是哪一步让她误会:“……一部分是给死者家属看的表演,一部分,是送死者上路必须的仪式——”

    “……死者上路了吗?”她忽然插嘴。

    周野看向她,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不上路,它会一直留在人间吗?”她又追问,恨不得把周野的嘴撬开,让他一次多说两个字。

    她觉得自己疯了,竟问出这种话。可她无法忽略,身后那个跟了她很久,却不能向任何人解释的存在。

    怪不得神棍满嘴荒唐,也总有人信。

    人被逼急了,哪里还有理智可言。

    “会。”

    一字落下,黄灿喜彻底死了心。

    她沉了半秒,又扯出笑容:“那也挺好。”

    说完便自己找了个位置,低头整理遗物。

    周野看着她,看了好一会儿,才继续手里的活。

    她对这些不熟悉,又抱着敬畏,分得格外细致。生怕一不小心,就遗漏了什么。

    证件,银行卡,钥匙,票据,照片,毕业照,衣物,厨具,书籍,少许现金……

    余米米明明有着“活着”的全部证据,却在死后十六天才被人发现。

    她的视线落在旁边那个触目惊心的人形印记。人无法永生,但死者接触过的地方,往往能留下极长久的痕迹。

    甚至,听说尸油会沿着楼板裂缝滴到楼下。

    可就算如此,等一切清理干净、地砖换新,还是会有新的住户搬进来。

    她一边想着,一边翻开手里的本子。

    竟是一本日记。

    眼睛比脑子更快,一眼就撞上那句触目惊心的字:

    “救救我。”

    刚要合上的手,顿时停住。

    她愣了片刻,还是继续往下翻。

    日记的时间线跨度很大,并非每天都有记录。最早可追溯到小学五年级,直到死前一星期的求救讯息。零零散散的片段,让黄灿喜只能勉强拼出一个轮廓。

    余米米幼年丧母,父亲很快再娶。九岁那年,继母生下弟弟。父母对她并不好,又因工作繁忙,把照顾弟弟和继母残疾父亲的护理工作全推到她身上。

    时间被掏空,她无法正常交友,学习也受到影响,却换来父母和老师的不解与指责。

    高中毕业后,她没能继续读大学。低学历让她四处碰壁,只能在熟人介绍下,继续干“熟悉”的护理零工。

    好奇心驱使她翻页。

    不得不承认,窥探别人的过去,竟是如此令人沉溺的一件事。

    尽管它的本质,是足够让人心口发凉的悲伤。

    她也顾不上在场的其他人,只是一页页地往后翻。

    直到一幅奇怪的图腾闯进眼帘。

    线条粗重,形状逼仄,看上去像一只老虎,却又哪里怪得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她在何伯的地下室里见过类似的图案。

    彝族创世史诗《梅葛》中有记载,老虎的骨头、头尾、内脏等被用来创造世界。

    对虎的崇拜,几乎刻在每个彝族人的骨子里。

    可怪就怪在,旁边还画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,像个泡酸菜的坛子;坛子上方,又画着几滴水。

    而在图案一侧,写着一句让人心口一紧的话——

    【我好恨,为什么弟弟五岁时可以去国外。】

    十四岁的余米米,究竟出于什么才写下“恨”?

    若只是因为弟弟能出国旅游,而自己只能留在国内,这份沉重未免过了头。

    但联系前因后果,这又岂是她一个外人能轻易断言的事。

    她继续往后翻,本想就此结束——

    却在最后一页停住。

    那一整页,密密麻麻全是同一句话:

    好可怕,水,水,好可怕,救救我,水,好可怕,水……

    字迹凌乱、重复,像是一个精神失衡的人在崩溃边缘不停涂抹:

    又梦到水了,好可怕,水,哪里都是水,出去,我要出去,

    出不去,水,越来越多,出去,水……

    落七八糟的笔画里,是一股慌乱得令人窒息的绝望。

    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,虽然后面还有很多空白,但余米米的人生,已在这一页上结束。

    黄灿喜缓缓吐出一口气,这才发现已经是下午。

    她转过头,看到周野问她:“你知道余米米是怎么死的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想她应该是个文静、温柔善良的人。她为忙碌的父母照顾弟弟和爷爷,可这些占去了她的时间,也让她长大后,无朋友,无工作,无经济,无希望。”

    最终,连呼救的力气都失去。

    周野听完,并未说对错,只淡淡开口:“这是‘自我忽视’。”

    “自我忽视?”她正想问清楚,周野却没有解释,反倒转了个话头,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她死得太久,痕迹会消失,生前的事就难以判断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真有意思。”黄灿喜笑着眨眨眼,她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周野的脑回路。

    笨蛋帅哥,重点是笨蛋。

    周野:“?谢谢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两人在屋子里熏了半天,黄灿喜早就彻底入味。

    她拿着消臭剂对准自己喷了足足十多分钟,才勉强把那股死人味压下去。

    正准备对准周野,也喷上两下,却发现他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好香啊?”

    接下来,两人去拜访了几位死者生前有过交集的人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不知道余米米已经去世,得到的信息大多与她的猜测相符。

    其中一人,是初中毕业照上与余米米挨在一起的同学。对方听说她的死讯时,神情中有难掩的悲伤。

    “她被后妈压榨得很惨,为了照顾弟弟和外公,每天都睡不了几个小时。”

    “我劝过她,可她性子太软,总说逃不掉,逃不掉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问‘为什么’,她没答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有一天,我看到她用石头砸自己的脑袋,砸得头破血流。我吓坏了,一问,才知道她为什么‘逃不掉’。”

    “她说耳边一直有滴水声,祖先神告诉她,要,听,话。”

    “她一边砸一边流泪……太吓人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那人摇摇头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黄灿喜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内容,肚子就先叫了起来。

    黄昏的光把她照得暖黄。

    周野这才想起,两人中午饭都没吃,“我请你吃饭。”

    黄灿喜如闻仙音,立刻把周野拐进最近的华莱士。

    她没去柜台点单,反倒教周野用团购。经她一番手把手操作,赢来周野一句感慨:“竟然这么便宜。”

    黄灿喜颇为得意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没绑支付宝微信?……什么?你连这俩都没有?你是山顶洞人吗?”

    “行,待会我给你开一个。你有银行卡或者信用卡没?我先帮你用卡付吧。”

    她一抬头,就见周野递来一张黑卡。她接过端详片刻,随手翻到背面,黑卡下竟超绝不经意地夹着一张名片——

    所长:周野。

    世界瞬间就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黄灿喜盯着周野,含恨咬牙,声音隐忍,“老板,公司的古天乐到底是谁?”

    汉堡端上桌,两人面对面安静地吃着。

    黄灿喜望着玻璃上的倒影,觉得真是神奇。

    明明这张桌子只有两个人,但是硬生生坐满了四张椅子。

    小时候没玩上的《电眼美女》,长大后竟然玩成了真人版。

    她只是说不准自己的精神状态,会不会有一天,也糟到和余米米一样。

    她拿出小笔记本,一点点翻看今天得到的线索。

    视线停在那只老虎的图腾上,她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,以图搜图。竟真搜出了相关信息,是云南昆明某个村落文化的图腾。

    “找到了!是这里!”她近乎兴奋地将屏幕递给周野。

    “余米米一定是在每年回村的时候,受了某种暗示,所以才精神状况恶化,最后发病死亡!”

    “我记得下午还找到过她手画的地图,说不定能去她村子找线索!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她把汉堡塞进嘴里,猛地站起身。

    却被周野拉住:“东西已经全部转移了,房子东东也让人去清洗了。”

    黄灿喜喉咙一噎,沮丧涌了上来。

    难道事情就此结束?

    她能感受到余米米的痛苦。那一页页写下的求救,竟在死后才被人看见。

    正如周野说的,死亡的时间一久,真相就会模糊。

    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母,温柔文静的外表下藏着的软弱与孤绝……谁也没注意,一个人就这样在屋里死了十六天。

    周野在一旁拨通电话:“东东,订两张机票。”